背沙子的人(短篇)
   梁 鼐
1
一切都如他预想的那样,是在头脑中演化千百遍的动作。
那个孩子刚拐进一楼的楼梯口,缩在角落里的他像豹子一样跃了起来。
他一把从保姆手上把孩子抢了过来。保姆还没来得及出声,孩子的脖子已经
被他的一只手箍住,另一只手握着一尺多长的匕首抵在孩子的心脏上。
他发出低沉的吼叫,别过来。保姆瘫倒在地上,身下压着一只阿迪达斯牌书包。
他挟制住孩子,倒退着走上一楼和二楼的拐角。地形他早就勘察好了,这里有个窗户,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,窗户小,又不足以让他暴露,能够躲
避狙击手的射击。酷爱看法制节目又是军事迷的他,已经具备了一定的侦察
与反侦察能力。他感觉到手臂在抖动,低头一看,不是他在抖动,是这个八
岁的男孩。男孩脸色苍白,眼神里透着惊恐,像风雨中的树叶一样哆嗦着。
他把匕首从孩子心脏的位置移开,箍住孩子脖子那只手臂松了松,但不足以让孩子逃脱。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,天天,你别害怕,叔叔不会伤害你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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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这是在拍电影。
他突然猛烈地咳起来,吭吭吭,像要把肺咳出来。长年累月地背沙子让他得了严重的咳嗽气喘的毛病。这些年,他背了多少沙子,自己也数不清。这个城市的每一栋楼房里可能都有他背过的沙子。
他像一个努力泅渡的人,终于从咳喘的深潭里爬出来。他的气息平稳了。他调整姿势,让男孩待在他身体和墙形成的夹角里,手臂依然箍在男孩的脖子上。他把匕首握在手中,手腕外翻,让刀身贴在小臂上。这个姿势既可以向内刺杀,又可以向外格斗。匕首是他新买的,有铁的气味,闪着森森的寒光。
武器能让一个弱小的人变得强大。平时,他很少接触武器,可是,没有一点儿生疏,好像他天生就应该是一名战士,而不是一名背沙人。他粗糙的手掌、树皮一样的纹路和匕首柄上的花纹完美契合了。他握着匕首,感到得心应手,勇气倍增,可以面对世界一切挑战,也可以说挑战世界的一切。
他偏过头,透过窗户看着外面。外面现在还很静。这是一个高档小区,路旁栽植着一棵棵银杏树。正是十月份,银杏树的叶子黄得耀眼。银杏树之间砌着一个个花坛,种着他叫不上名字的花,开得五彩斑斓。不远处的一个喷水池,汩汩地喷着水。刚才水池边还有孩子在玩耍,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。真的很静。是这个热闹的世界少有的静。他知道这是喧嚣之前的宁静,是风暴之前的柔和。他知道他的行为会像一块巨石砸进一潭死水里,掀起滔天巨浪。
二楼的门开了,一个老人走下来。他年龄很大,老年斑像蜘蛛网罩在脸上。老人行动不便,可能正被老寒腿或者小脑萎缩困扰,走得很慢,下一个台阶都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他把匕首藏进袖子里,向前探步,探步的一瞬间,他向外看了一下,确保自己的脑袋没被狙击手瞄准。他伸出手,牵引着老人走下楼梯。老人根本没看他,也许老眼昏花,看也看不清。老人连声道谢,缓慢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处。做完这一切,他立即回到了刚才的姿势:贴墙,一手箍住男孩,一手握紧匕首。他有些后悔刚才的草率,如果狙击手已经布置到位,那么在他刚才暴露的刹那,一颗88式狙击步枪的子弹已经贯穿了他的头。88式狙击步枪口径小,威力大,射击精准,有效射程800米。作为一名资深军事迷,他对这个太了解了。
他重新看着外面。正是黄昏,太阳在远处的一个楼群间,鸡蛋黄一样收敛了所有的光茫,变得腥红透明。小区里的一切都笼罩在薄霭似的光线中。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声隐隐地传过来。
一颗银杏果掉在地上,滚到了路中间。他的心抽紧了,流血般地疼。他想起每年的这个时候,他的儿子小安放学回来,会捡一些银杏果给他,让他煲熟了吃,治疗咳嗽气喘。那个情景通常是他躺在床上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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息,小安开门进来,背着书包跑到他身边。书包里的书和文具盒随着他的跑动,发出悦耳的撞击声。到他面前,小安放下书包,那是一个有米老鼠头像的书包,拉开拉锁,从里面掏出散发着香气的银杏果,大声地说,老爸,我今天捡了好多,你看……
可是,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回忆,他再也吃不到小安捡的银杏果了。
2
“老爸,老爸!”他被小安的叫声惊醒。他起来后迷迷瞪瞪地奔向小安的房间,推开门,小安不在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。他正纳闷,“老爸,老爸!”小安的叫声又响起。他仔细辨听,声音似乎是在房子的外边传来的。他匆忙地披件衣服下楼,来到小区里。小区里很静,路灯发出绿色的光。“老爸,老爸。”他又听到了小安的叫声。他循声走去,在一棵槐树后边看见了小安。小安看见他,面无表情。他看见小安的脸上长满了苔藓一类的东西,这使小安看起来讳莫如深。他说:“你在这里干什么,还不回家睡觉?”小安摇摇头说:
“老爸,我在锻炼呢,我要参加学校的运动会。”他打着哈欠说:“白天再练吧,赶紧回家睡觉。”小安却突然哭了,哭得很伤心,背部一耸一耸的。他要安慰小安,但一走到近前,小安就退出老远。他说:“小安,你哭什么呀?”小安说:“老爸,我参加不了运动会了。”他说:“为什么呀,我们小安跑得最快。”小安说:“老爸,我的心没了。”他说:“别瞎说,心哪能没有呢?”小安说:
“你看。”小安撩开衣服,露出左胸。他看见小安的左胸一片空虚,像一个洞一样……
他一下子醒了过来,原来是一个梦。他急匆匆地走进小安的房间,想着也许小安就躺在床上香甜地睡着。他打开灯,小安不在床上,被子叠得规规整整。小安喜爱的布偶海绵宝宝就躺在被子旁。他猛地清醒了,坐在小安的床上,抚摸着小安的被子,泪如雨下。自从六个月前的早上,小安离开这个房间后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再也没有。
六个月前的那个早上,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。他上班晚,还躺在床上,蒙眬中就感觉脸被小安亲了一口,听到小安清脆的声音,老爸再见。他睁开眼,只模模糊糊看到小安的背影。老婆说,饭在锅里,我去送他。事后,他无数次后悔的是,如果他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小安,他会把小安好好看个够,亲个够。
老婆和小安走后,他又睡着了。前一天加班干得太晚了,他很累。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。他接通手机,听到老婆语无伦次的声音:“快,快来吧,小安,小安,被车撞了,呜呜呜……”这消息在他耳边
仿佛一个炸雷响起。他被炸得晕了晕,但马上反应过来,大声问:“在哪儿,小安现在在哪儿?”老婆在哭声间隙说:“在中心医院。”他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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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上鞋,拿上存着所有积蓄的一张银行卡,一步蹦几个台阶地从楼上冲下来。
到了中心医院,他被一个护士挡在急诊室外边。他挣脱护士的阻拦还要往里冲。小安的老师,一个刚毕业的姑娘走过来,颤抖着嘴唇说,小安正在抢救。老婆瘫软在一把椅子上。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,想吸一支烟,拿出烟,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,上下一通乱摸,终于摸到了,又怎么也打不着火,打火机齿轮刺啦刺啦无谓地转动。小安的舅舅和小姨也赶过来了。小安的舅舅正在抽肇事司机的嘴巴。那是个年轻人,低着头,一动不动,任由小安的舅舅一下一下地抽着。
他看着急诊室外忙碌的人们,一切似乎都在梦里。也许这样的场景,以前在梦里,他见过。
一小时后,一个医生走出来,摘下口罩问:“谁是孩子家属?”他把烟和打火机收起来。打了一个小时的打火机,他的手指肚生疼。烟蒂已经被他咬碎了。小安的舅舅和姨也围拢过来。他们用渴望的眼神盯着医生的嘴,希望那里吐出让人欢喜的字眼儿。可是没有,医生抿了一下嘴唇,缓缓地说:“很遗憾,我们尽力了,孩子伤得太重,颅内大面积出血,已经不在了。”瘫软在椅子上的老婆嗷地发出一声
长号,就没动静了。小安的姨冲过去,掐她的人中,大声呼唤着她。他双膝一软,扑通跪在医生面前说:“求求你了,医生,再救救他,他才八岁……”
小安终究没能抢救过来。他要冲进去,看看小安,护士说:“医生正在缝合,先不要看。”
他坐在地上,看着天花板上细细的灯管,听着电流咝咝通过的声音。除了这个声音,他什么也听不到了。他的头像是被摁在水里,透不过气来。真像一个梦。如果这是一个梦该多好呀!
小安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,被一个护士从急诊室推出来。他想站起来去看一眼,可是腿像面条,怎么也用不上力气,就那么看着小安从眼前滑过。小安的一只脚从床单下露出来,脚上穿着新买的耐克牌运动鞋。那是他咬着后槽牙,花了588元钱买的。小安本来是要穿着它参加学校运动会的。
3
那对衣装笔挺靓丽的夫妇在小安老师的带领下走到他面前时,他还一直缩在水泥地上,眼神空洞,精神涣散,大脑里一片空白。小安的舅舅把他拖起来,扶他坐在椅子上。女的说:“陈小安爸爸,你还认识我吗?”他抬起头来,看着这个穿着时髦气质姣好的女人,似乎在哪里见过,但一时想不起来了。老师说:“她是王天天的妈妈,王天天和你家陈小安是同学,你们开家长会时见过。”他想起来了,开家长会时,确实见过。他还听别的家长说过,这个女人的老公是房地产开发商,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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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不是正室,是小三。他看了看站在女人身边的男人,两鬓斑白,与这个女人年龄上明显不搭,也许传言不错。
女人先哭了,哭了一气,说:“小安爸爸,我很为小安伤心,那么乖巧可爱的孩子,没想到——”嘤嘤嘤。男人把手扶在她的肩膀上,安慰着她。
她擦了擦眼泪,继续说:“小安爸爸,我知道我这个请求很过分,可能会伤害你,但我还得请求你帮助我。”
他愣了,他能帮助她什么呢。他眯起眼睛看着她白嫩脖子下面挂着的一颗祖母绿的翡翠。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,只要把一颗宝石放在死者的嘴唇边,死者就会复活。他多想这就是那颗能让人复活的奇异宝石呀。
小安的舅舅推推他,他才知道自己有些失神。他听见她说:“小安不在了,我请求你把小安的心脏捐给我的儿子王天天,王天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,没有心脏马上就活不成了,求求你,求求你。”
他听明白了,原来,他们想让他把小安的心脏捐出去。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行,他的小安已经不在了,他不想他的小安在另一个世界还残缺着身体。他的父亲老年时得了精神疾病,在一次发病中用菜刀把
自己右手的中指剁掉了。他的父亲去世后,他的母亲总是梦见他的父亲,说他的手指还缺着。他挥一挥手,像驱赶苍蝇似的说:“不行,你们走开。”
男人说:“兄弟,我知道你很难受,我理解你,我愿意出钱补偿你,你说个数吧,虽然我知道出多少钱也弥补不了你受的创伤,但是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。”
他盯着男人,男人成熟睿智,是这个社会的成功人士。他想,他也许给这个男人的楼盘背过沙子。男人用他背的沙子装修出一个个漂亮的房间,再卖出去,从而赚得盆满钵满。
他说:“不是钱的事儿,这个没得商量。”
女人哭了,扑通跪在地上。她说:“求求你了,救救我儿子吧,救救我儿子吧。”
他的心软了一下。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,见不得别人的危难。
男人说:“其实你儿子的心脏要是移植到我儿子体内,那就相当于你儿子没有死,他还活着,他的心脏在我儿子身体里跳动,他俩就是一个人了,从此,我儿子就是你儿子。”
男人的这个说法让他动摇了。他仔细咂摸这句话的意思。
小安的舅舅,这个菜市场里精明的小摊贩,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松动。小安的舅舅说:“你们给五十万。”
男人说:“一百万,我给你们一百万。”
沉思了好久,他用牙齿咬了咬上嘴唇,慢慢地说:“我同意把小安的心脏捐给你们,我不要一分钱,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个要求。”
女人向前一扑,抱住他的腿。他担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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